看不尽的岳阳楼

文/易石秋

此生最值得夸耀的幸运之一，也许就是适逢其会，与岳阳楼默默对视了近40年。并且环视岳阳楼周边，迄今为止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比我更好的观察视角，根本用不着开轩，就可以悠然见名楼了。

每天一打开办公室，透过巨大的透明玻璃窗，南偏西约百米处，一座三层琉璃瓦的飞檐斗拱就直呈眼底，似巨鸟凌空，穿越2000年的岁月风霜展翅欲飞，给整个城市一种飞腾的韵致。除了楼基周边永远葱茏的香樟环绕其下，中间绝对没有半丝遮挡，似乎特意为我大博眼球留下的。而那厚重绵密的绿，刚好成为大自然最好的调色板，与斗拱上的金色琉璃交相辉映，再以八百里洞庭的碧水长天作为远景，构成了最为浓郁而灵动的风物山水长卷，宛如窗前永远挂着一张天人合一的巨画。

那如意斗拱造型十分别致，上边托举着的是古代将军头盔式金顶，金顶拱而复翘，匠心独运，远观全楼恰似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屹立湖边，雄视乾坤吴楚，是中国迄今为止仅有的盔顶结构古建筑留存。而其总体造型，因透明的木梁柱、构件、装修具有线条优美的表现力，充分展示了中国古建筑独特的民族风格，成为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独一无二的范本。更为奇特的是，整座楼都是纯木结构，没有使用一钉一铆，仅用木制构建彼此勾连。其工艺之精巧，几非人力所为，以致本地土著相传为鲁班亲手制造，尽管这种说法把普遍认同的造楼历史往前推了数百年，至少当地人大都认为非如此不足以解释它无与伦比的精巧。

眺望岳阳楼，呈现给你的，不仅是一幅独特的风景大片，也是一座鲜活的古代建筑历史博物馆。

按照现在比较趋于一致的说法，岳阳楼的前身是三国时期东吴大将鲁肃操练水军的“阅军楼”。甚至用不着去查看相关文字资料，也别说那高大厚实浸透着岁月沧桑的古城墙，单看那楼的东南大约150米处，至今还完好地保存着的颇有些规模的鲁肃坟，就足以说明鲁肃同这座楼台的密切关系。依当时的政治与军事情势来推测，这里应该是烽烟四起剑拔弩张了一段时间，如今站在岳阳楼主楼北望，还可以想见东吴水军从此浩浩荡荡地开赴三江口的图景，《三国演义》中的“三江口夜战”，就曾以文学的笔法给我们形象地还原了这一段风云激荡的历史。但当黯淡了刀光剑影、远去了鼓角铮鸣之后，这里除了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诗文里零星的两次提及，已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了相关记载，几乎是暂时从历史的视野之中消失了。直到公元716年，大名鼎鼎的“燕许大手笔”之一——大唐中书令张说（音同“悦”）被贬岳州，略展其经天纬地之才，便把这一小小的州郡治理得政通人和，尽显太平气象。于是在此修建南楼，常与手下幕僚及人文雅士登高作赋，把酒言诗，览湖山胜状，吐心中丘壑，叙鱼水深情，岳阳楼才再次兴盛起来，重新回到历史与文化的视野。

当然最终让岳阳楼大放异彩的是滕子京，他不仅主持重修了岳阳楼，还请他的好友、同科进士范仲淹写了名垂千古的《岳阳楼记》，将岳阳楼上升到“先忧后乐”这一伟大精神的载体，成为人类历史上一个永恒的文化符号。从此岳阳楼尽管也曾在历史的沧桑中修修毁毁，毁毁修修，在嬗变中传承，在传承中嬗变，仅载诸史册的就有六种主要样式，并且至今岳阳楼公园内还有它们各自的微缩模型，但除了有关专家以外，其他人驻足细赏的少，因为岳阳楼早已超越了楼宇本身的存在，成为岳阳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。

细看岳阳楼，呈现给你的不仅是一座楼的实物留存，楼体也许有时也许会成为废墟，但思想的灵光永远熠熠生辉。

经过张说文采风流的熏陶，岳阳楼渐渐成为了骚人雅士的心中最爱，俨然蜕变成为了一方文化的圣地。于是李白来了，凭楼远眺，把他心中的歌高唱给这片神奇的土地，据不完全统计，他在这里留下了34首诗。即使流放遇赦归来，已经是风烛残年，仅仅短短的3年之后，这位被尊为谪仙的大诗人就永远地驾鹤升仙而去。但是登临岳阳楼上，放眼万里江天，诗人仍是宠辱偕忘，把流放夜郎之时那种种政治与道德上的孤立通通丢在了脑后，豪情勃发，激情汹涌，畅饮高歌，挥毫泼墨，写就了气吞山河的《与夏十二登岳阳楼》。杜甫来了，尽管他半世漂泊，一生坎坷，此时又是天涯孤旅，老病交加，痛感平生，伤怀国事，万千感慨涌上心头，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。但登临远眺，闲坐细思，仍是乾坤吴楚尽归眼底，平生壮气涌上心头，“吴楚东南坼，乾坤日夜浮”脱腔而出，写成了荡气回肠的绝美诗行，让后人高山仰止。孟浩然来了，韩愈来了，刘禹锡来了，黄庭坚来了，张孝祥来了，王文治来了……就连分不清是仙、是道、是儒的吕洞宾也来了，这里开怀畅饮，三醉朗吟，留下了“朝游百越暮苍梧，袖里青蛇胆气粗。三醉岳阳人不识，朗吟飞过洞庭湖”这样既充满仙风道骨又侠气纵横的诗句。流风余韵所及，岳阳楼成为了一座光芒四射的诗歌宝塔。

细看岳阳楼，就是与数不尽的先贤交游呓语，就是细细地品味一部漫长而丰富的诗歌史，让你永远地沉醉在中国文学的浩瀚海洋里。

如果说岳阳楼的卓越风姿伴我们走过岁月的风云，那么岳阳楼的精神与文化将成为我们永远的灵魂伴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