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廖洁
从去年开始,我在工作的同时重返学校攻读硕士学位,一整天的课程让人昏昏欲睡,但嗜睡如我,罕见地在一节晚课上的某个节点保持了清醒状态,并与同门发生了“争吵”,让其余同学目瞪口呆。
起因是老师无意间提到了乡村文化的保护,同学的观点是,没必要花力气保护正在衰落的乡村,那是一种浪费。
我几乎是要跳起来了,大声反驳这种观点。事后我跟同学解释,那不是争吵,那是一种恐慌,害怕失去故乡的恐慌,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无法理解的恐慌。
我的家乡,是湖南双峰的一个小镇,叫青树坪。因是独女,小时候我多与堂哥、表弟们玩在一处,特别是比我只小一岁的表弟老二和小五岁的表弟小七。
某个暑假的一天,我和表弟们照例在奶奶家门口摆灰饭,因为年龄大了些,开始使用实际一点的工具,比方说,真用枯柴点了火,将喝过的健力宝罐子装满了水——用奶奶的塑料水瓢舀的。
不幸的是,在这一场逼真的演出中,充当道具的老化的水瓢不慎壮烈牺牲,我们只好将它偷偷放回水缸上,希望奶奶不要发现。
结果必然是事与愿违。奶奶最终在厨房里大声喊起来:“二伢子,你这个背时鬼,又把我的水瓢搞烂了!”——我是女孩,小七太小,老二总是不幸地成了背黑锅的孩子。
我和表弟们躲在角落,一边心里忍不住庆幸不是骂自己,一边又安慰脸挂得老长的老二:“算了算了,明天早上要奶奶煮米粉吃吧。”
一提到米粉,三个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,随着这个动作,老二倔强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。
与湖南其他地方不同,青树坪人煮的米粉都是圆粉,并且在没煮之前是干燥的,奶奶总是一次买好几斤,用棉线晾在洗脸架旁边。
奶奶喜欢整洁,连米粉都挂得整整齐齐,一根根晾着,煮一次,拿走一些,煮一次,又拿走一些,像时间的弦。
早上起来洗过脸,我们会巴巴地守在灶台前看奶奶下米粉:用锅把猪油烧热,放入通红的辣椒粉或是辣酱炸一下,倒入用猪骨熬好、加了调味料的汤。再烫好米粉,把米粉下到汤碗里。
红色的汤底,青色的葱花,纹理分明的肉片浇头,劲道的米粉,香气四溢,我们总是很快吃光,喝干汤底,再舔舔嘴,打个饱嗝,这是世界上最令人满足的美味。
长大了我从事文字工作,可以发表文章,其实我在写青树坪米粉时,可以用词遣句,让它看上去似乎能更有“文化”一点。
打个比方,我可以说,以辣味和有嚼劲为特征的青树坪圆米粉就像青树坪人的性格,火热、坚韧,又不失圆滑。而这性格与青树坪的地理位置关系颇深:青树坪位于双峰县西部,自古为驿站要塞,是湘中通往湘南的必经之地。青树坪北往娄底、涟源,南通邵东、衡阳,西接邵阳、怀化,东往双峰县城、湘潭、长沙,在高速公路开通之前,就有320国道蜿蜒而过。
我还可以说,你吃的是粉,品的是史。早在清咸丰年间,青树坪就已是商贾云集之地,1912年即建镇。辛亥革命先驱禹之谟是青树坪人,著名的衡宝战役中,林彪部队于此地败于白崇禧之手。镇上曾有湖南省最早的儿童图书馆,离镇中心不远的村里还完整地保留有一代茶叶名商戴海鲲的老宅,老宅以坚固的带有枪眼的外墙和炮楼而具特色,却又设有通风良好的藏书楼。
但当我偶然一次打开书本,阅读熊培云的《一个村庄里的中国》,目光触到他写下的标题——保卫乡村,守护灵魂时,我意识到,不管是美味的米粉,还是辣酱,还是对面山上的一草一木,甚至是奶奶家门前的晒谷坪,这些都是与我的灵魂紧紧相连的符号,像是我与母体连接的脐带,我的生命来自于这里,即使形割断了,神永远都在。
当我走在长沙街头,看到挂着青树坪米粉招牌的小店,我走进去,端起碗,闻一下,吃一口。猝不及防,我的故乡,我的回忆,触手可及。
来源:时刻新闻
作者:廖洁
编辑:钟保